2

其实在舅舅给我打电话提供信息的那个晚上，我就已经打电话报警了。
下午一点，我在警察和律师的陪同下来到了银行。
银行柜员熟练操作，四百三十二万一分不少的转到了我的银行卡里。
我在结案通知单上签了个字，男主播则被戴上了手铐。
根据法律规定。
网络诈骗罪即便是归还了受害者的金钱也一样需要坐牢，不过是量刑时会酌情减轻而已。
男主播被戴上手铐时还一脸的不可思议，他不断的喊着。
「我们是正常恋爱！我们是正常恋爱！我从来没有骗过任何人！」
我在心里鄙夷的摇了摇头。
你怎么没有诈骗？你长得分明一点儿也不像影帝。
想到这里，我给这个男人拍下了一张照片。
我打算拿回去让我妈看看，怎么说我都得让她知道知道。
她隔着屏幕爱上的这个人，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8.
回到家后，我妈还没有睡醒。
我只好用计时器的报警声把她唤醒。
她惊惶的从床上弹起，用最标准的军医站在了地上。
很好，真的很好。
看来我马上就能把我的妈妈从网瘾中解救出来了。
我对她说：「我们谈一谈吧。」
随后，我拉着她来到客厅。
把男主播被戴上手铐，拉进警车的照片给他看，又播放了男主播交代的案情录音给她听。
录音中清楚的说明了这个男人是怎样同时和七八个中年女人谈恋爱然后从他们手上榨取钱财的。
这录音是做不了假的。
因为男主播在录音中说出了所有和她相处的细节。
她现在茶几跟前越听越沉默。
直到录音播放完毕后许久她才小心翼翼的开口询问：「小雅，人抓到了那钱找回来了么？」
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钱他早就转移走了，怎么可能追得回来？妈妈，那是四百多万啊！你这是想把整个家都毁了呀！妈妈，你知道四百多万我要赚多久么？你把你自己前半生打拼的一切，还有我打拼的一切都赔进去了！全都赔进去了啊！」
我妈低垂着头。
我知道，她的眼睛里一定又有眼泪在打转了。
我心疼，我真的心疼。
「算了吧妈妈，别再想了，都过去了。」我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现在去把‘我是罪人’这几个字抄一万遍吧，以后好好配合我戒除网瘾。」
我妈轻轻点了点头，浑浑噩噩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开始抄写。
我当然不能把钱已经被追回来这件事告诉妈妈了。
我妈说过。
只有越强烈的负罪感才能让人真的长了记性，以后都不会再犯。
记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作为生活委员的我莫名其妙的丢失了班费。
之所以觉得莫名其妙，是因为我清清楚楚的记得我当天晚上回家睡觉时明明把装钱的小袋子压在了枕头底下。
结果第二天早晨起来，钱包就不翼而飞了。
那天，我妈带着我来到了学校，如数赔偿了所有的班费。
对老师说：「唐小雅向来粗心大意，担不起生活委员的职责，今后我会好好教育她的。」
在我妈细数了我所有的毛病之后。
老师失望的撤掉了我生活委员的职位，从此对我也不再像原先那样喜欢。
我妈说是因为我弄丢了班费而害她赔了钱。
所以这一个月的晚餐和家务都要由我来做，而且晚上不许开灯，直到我把她赔的钱全部还给她为止。
那一个月。
我包揽了家里包括洗衣做饭在内的所有家务，每天忙完就已经接近晚上九点。
我妈不允许我开灯，也不允许我坐在楼道里丢人。
我就只能蹭她卧室门缝里透出来的电视光。
我听着她在屋里听着综艺节目哈哈大笑，只能在外面懊恼的挠头。
一个月后，我彻底熬坏了眼睛。
作业也因为光线太暗而不及格了好多次。
各科老师都对我无比失望，每次上课都让我拿着作业本站在教室最后。
如此恶性循环之下，我的成绩很快就从名列前茅的优等生变成了连及格都困难的差生。
我妈看着我的成绩单，拎着鸡毛掸子一遍又一遍的抽我。
她说我这样的渣子和败类就和我爸一样。
这个世界上除了她以外，谁也不会要我。
我就这样在无尽的愧疚和自责中过了整整三年。
直到小学毕业时的那个暑假，我又一次在我妈的梳妆台上找到了当初我装班费的小包。
里面的三百四十元班费一分不少的放在里面。
我愤怒的质问我妈这是为什么。
我妈吹着她刚刚画好的红指甲，漫不经心的说：「谁让你自己晚上要起夜的？丢了东西怪谁呢？」
我恍然间意识到了，这个东西是我妈趁着我起夜时悄悄去我房间里拿的。
想起这三年来每次被同学指指点点的屈辱，还有在家中抬不起头的愧疚。
我暴躁的抓起了她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开始在地上摔砸。
她举着最新款的拍照手机，把我的行为一一拍下。
发给了我的爸爸，我的老师同学，还有家里所有的亲戚长辈。
那个暑假，我爸替我赔偿了我妈的化妆品。
每个亲戚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都是：「小雅，你妈妈一个人照顾你不容易，你要感激她，你要体谅她。」
我想我现在这样做。
就算有一天我的妈妈发现了真相。
也一定会感激我。
一定会体谅我的。
9.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
我妈变得非常很是听话。
每天凌晨五点起床整理内务。
然后再站两个小时军姿。
早饭吃她最不喜欢的牛奶鸡蛋，她也再也没有抱怨过一句。
我给她安排的各种任务，没有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时也会乖乖的主动接受电击。
我知道，愧疚感比起什么手段都能让人服从。
在戒网中心时，杨不永老师经常给我们上忏悔课。
课堂上。
他要我们说出我们曾经做过的所有对不起父母的错事。
然后告诉我们说，我们都是罪大恶极的社会垃圾。
我们的父母没有放弃我们才会把我们送到戒网中心里。
我们一定要好好感恩父母，好好感恩戒网中心。
这样一番话，让年仅十几岁的我们时常陷入羞愧。
我们一直觉得，只要我们的行为被修正好了，我们就能离开这里，又能活在阳光之下了。
我以为，日子会这样一天又一天按部就班的过下去。
直到那天。
我的妈妈在我的梳妆台上找到了那张我签过字的结案通知单。
她指着“钱款已追回”这几个字问我：「唐小雅，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漫不经心的吹着刚刚画好的红指甲对她说：「我怎么敢告诉你钱回来了？如果你知道家里有钱了，保不齐又会去找男主播。」
听完我说的这番话。
我妈突然就开始发疯，她抓起我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挨个砸在地上。
一边砸，嘴里还一边咒骂，我惊恐的从沙发上起身躲在了旁边。
还好现在科技发达，我不需要再举着手机拍下我妈的行为。
代替我拍摄的，是昨天刚刚装好的针孔摄像头。
我妈砸了她目之所及的一切，然后冲进厨房里拿了一把锋利的菜刀。
「唐小雅！你这个贱人！我当初为什么没有在你一出生的时候就宰了你！我为什么留你活到了今天！」
在摄像头的拍摄范围之内。
我被我妈追得来回乱跑，我悲伤的哭喊着：「妈妈，妈妈我都是为你好的啊妈妈！妈妈你别这样妈妈！」
妈妈疯了。
她不听我的任何解释，只是瞪着赤红的双眼拿着刀向我追砍。
我打开大门夺路而逃。
沿途敲响了每一家住户的房门，大声喊着：「救命啊！我的妈妈要杀我！我的妈妈要杀我！救命啊！快帮我报警啊！」
我舍弃了电梯，一句顺着楼梯朝楼下逃跑。
迎面撞上了我先前在我妈进我卧室前报警叫来的警察。
我妈的眼睛已经彻底杀红了眼，她当着警察的面一刀砍在了我的肩膀上。
出警的四名警察见状连忙拉开了我，一边呼叫救援一边阻止我妈。
我妈大约是当真气急，竟敢对着警察挥刀子。
还好两个警察训练有素，冒着手被划伤的风险抢下了那把菜刀，把我妈按在了地上。
10.
医院病房里。
我的肩膀已经被包扎完毕。
一个女警拿着录音笔走了进来。
她说，我的妈妈现在已经被暂时羁押。
现在她需要给我做个笔录。
我斜着身子靠在病床的软枕上，虚弱的对她笑着：「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关系的，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女警打开了录音笔，又打开了她自己的执法记录仪：「放心，我们之间的对话全程录音录像的，您只要如实回答就好。」
「好。」
「事发当天，是您本人提前报的警对么？」
「对的。」我点点头。
「那您为什么要提前报警？是因为先前和母亲起过什么冲突么？」
「没有。」我摇摇头：「我妈对我很好，我也很爱我妈，我说什么也不会和她起冲突的。」
「那你为什么会提前报警，说自己的母亲要伤害你呢。」女警问我。
「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妈她之前被一个男主播骗了几百万，我也是在您这个辖区派出所报的警。」
年轻的女警感慨的点了点头：「听同事说过，是一件涉案金额足有两千万的特大诈骗案，受害者都是和您母亲一样的中年离异女性。还好罪犯已经落网，钱款也已经追讨回来了，否则该是多少个家庭家破人亡。」
「我的母亲一直不相信自己被骗，她始终觉得那个男人是自己的真爱。今天，她又因为这件事来质问我，我看她情绪似乎很是激动，我有点害怕了，所以借着去洗手间的功夫提前报警。」我叹了口气：「其实我原本只想让警察同志帮我劝劝她的，没有想到她在看见那张结案通知单之后直接发疯。」
「这样说来，您的母亲经常对您使用暴力是么？」
「没有没有！」我连忙摇头：「母亲对子女正常的教育怎么能说是暴力呢？我的妈妈非常爱我！她做的一切都是为我着想的。」
「是这样么？」女警翻找着她的问题记录：「可是在刚刚，我们在审讯室的时候听到你母亲和我们的同事控诉，说她到你家的这一个多月之内你一直都在虐待她，她是因为受不了你的虐待才会攻击你的。」
我垂眸苦笑：「我的妈妈是这样说的吗？」
「是的，她说你朝她泼过冷水，用电击器折磨过她，还让她站军姿，罚她几万遍几万遍的抄写同一巨话。」女警说。
「是么？是这样的么？我的妈妈是这样说的么？」我憋着通红的眼圈强行压抑着心底的困苦：「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不过她在我家居住期间我从来也没有限制过她和外界沟通，如果我真的虐待了她，她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就报警呢？」
「嗯，好的，我们了解了。」女警点点头把手里的本子合了起来：「您好好休息，这段时间不要离开本市，如果后续再有什么问题我们还会再来拜访的。」
我知道，这个女警一定对我的话将信将疑。
所以接下来她一定会展开调查。
可是她能查到什么呢？
我确实没有太限制过我妈和外界联系。
可是在她发现我把钱追讨回来之前。
她都害怕被我抛弃，害怕露宿街头，害怕被所有人看不起。
所以她每天都会在我让她使用手机时在家族群里和我的舅舅阿姨们粉饰太平。
她说她过得很好，我也对她很好。
她住在我家的这段日子，一日三餐我都亲自下厨。
每天的晚餐都是丰盛的四菜一汤，发在朋友圈里，就是温馨又明媚的日常。
我甚至把她加进了小区的团购群，让她负责每天抢些特价蔬菜。
警察上门问我的舅舅，舅舅一提到我妈就摆手。
他说我妈历来脑子就不正常，我自从工作之后每个月给她两万元钱她都不知足。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二话没说就把她接了回去，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过。
警察又联系上了我的爸爸，我爸说她已经和我妈离婚二十多年了。当年就是因为看不惯她对我的教育所以才坚持离婚，他想尽了一切办法始终都没有得到我的抚养权。
警察又开始在邻居之间走访。
他们对我妈的印象不太深刻，唯一的印象是我在她身后提着她大包小包的行李，她在前面颐指气使的骂。
警察没有办法。
只能再去我的家里寻找线索。
可是那些电击器，捆绑绳，抄写过的纸早就被我处理得干干净净。
他们把整间屋子翻了个遍，终于找到了屋子角落里的针孔摄像头。
只可惜针孔摄像头是前一天安装的，唯一拍到的画面就是我妈撕碎了结案通知单，然后拿着菜刀追我的画面。
这非但没有证明我妈的清白，反而更加佐证了我的说辞。
监狱里的医生一遍又一遍的给我妈检查身体，也始终没有在她的身上找出一点点被虐待的痕迹。
11.
两周后，我出院了。
第一时间就是去派出所签署了谅解协议，然后带着我妈来到了本市市郊的精神卫生中心。
经过一系列系统的鉴定，我妈最终被确诊为了重度狂躁症，已经在精神分裂的边缘。
需要正式医院接受治疗。
我看着我的妈妈在几个护士的拖拽下进入走廊，然后又披头散发的朝我的方向冲了过来。
她不顾身后四五个护士的拉扯，跪在地上抱着我的大腿不断的向我磕头：「小雅！小雅！妈妈求求你了！你不要把妈妈留在这种地方！妈妈求求你了！妈妈知道错了！妈妈以后会好好对你！妈妈以后都会好好听你的话！你相信妈妈。妈妈再也不会犯错了！妈妈再也不会犯错了！」
我弯下身子，心疼的抚摸着妈妈已经苍老的面容：「妈妈，你要进去好好改造啊！改造好了就能出来了，我有时间就会过来看你的。」
说完，我点头示意护士可以把她带走了。
精神卫生中心的护士见多了这种情况，他们没有一丝同情的把我妈从我腿上摘了下来。
我直起身子，拉了拉被我妈拽到褶皱的衬衫。
回过头去，精神卫生中心的院长站在我的身后笑得一脸谄媚。
「感谢唐总您的慷慨捐助，您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您母亲的。」
「院长您辛苦了，那一百万捐款今天下午就能到账了。」我笑着，我妈的惨叫还不断回荡在我的耳边，直到在走廊的尽头完全消失。
我亲切的和院长握了握手：「好了，我后面还有事，一切就拜托您了。」
1.
驱车回家的路上，天空下起了小雨。
还记得十五年前。
我妈破天荒给我买了一身昂贵的新衣服，带我去吃了从未吃过的洋快餐。
我以为妈妈和别的家长一样，都是为了让我中考好好发挥才带我出来放松的。
结果车子过了一个拐角，直接带我来到了戒网中心。
也是那样一条幽深晦暗的走廊，我抱着我妈的大腿不断磕头。
我说我一定会听话，我说我今后再也不敢忤逆她，再也不敢顶嘴了。
可是我妈半点没有心软，只是踹了我一脚说让我老老实实的呆在这里。
当天晚上。
我和同一批入学的新人被集中起来跪在了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面前。
那个恶魔似的男人说，这里是家长扔垃圾的地方。
只要我们乖乖听话就能早日出去，否则就只能被一辈子都关在里面。
他让我们排着队挨着个的去舔他的脚尖，我们当然不服，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孩儿当即就闹了起来。
可是十几岁的孩子终究还是比不过成年人的力气。
他们被用龙鞭狠狠抽打，然后又挨着个的绑上了电疗床。
那一天，男孩子们被电到失禁女孩子们被吓到失语。
在那里，男孩子都是畜牲，女孩子都是野鸡。
我见过为了一片退烧药就把自己主动献给杨不永的女孩儿，还见过为了一个汉堡就给杨不永跪下含那儿的女孩儿，
当然，不主动的女孩儿也逃不过杨不永的魔爪。
只要是他看上的女孩子，他会趁着半夜女孩儿熟睡时摸进她的寝室。
得手后再把一切都栽赃给一个无辜的男孩儿，然后把他们两个戴上高帽，挂上牌子，在操场上游街。
我就是其中一个女孩儿。
为了早日脱离地狱，我们开始在背地里在策划出逃。
经过三个月的策划，我们成功逃了出去。
我奔回了家里，把我在戒网中心遭遇的一切都告诉了我妈。
我以为我妈会心疼我，结果她冷笑一声说：「就知道你这个贱人不安分，上赶着找男人还有脸回来哭。」
就这样，我被第二次送回了戒网中心。
乖乖的被拍下了裸照。
然后一待就是一年的时间。
我出来后，重新去读了初三，念了高中。
高中三年，我从来没有再对我妈的任何决定说过一个不字。
直到高考结束填写志愿时，我想去离家稍远的名校，而我妈则让我报考本地的普通大学。
我不愿意。
我妈一气之下，第三次把我送到了戒网中心。
那时候的我已经完全成年，可还是被强行拖了进去。
龙鞭，电击，禁闭各种手段轮番上线。
也许是他们这一次的手段太过残忍。
导致我即使离开那里，也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办法独自面对黑暗。
我找了个机会，给我爸打了个电话。
我爸想尽一切办法才说服我妈，让她签字放我出来。
我出来后，大学的报名时间也早就结束了。
为了能逃离我妈的掌控，我咬着牙拼命复读了一年，然后在老师家里一直住到了假期结束，登上去大学报道的火车。
我和我妈承诺，大学不要她一分钱。
毕业之后每个月都会给她两万元的生活费。
我妈这才同意，大学四年不跟来陪读。
我花了四年的时间，勤工俭学收集证据，终于联合了所有的受害者一起让戒网中心的杨不永进了监狱。
13.
我知道，我的妈妈根本不爱我。
她之所以把我留在身边，不过就是想报复出轨的爸爸，不重视我的爷爷奶奶。
还有曾经重男轻女，永远没有正眼看过她的外公外婆。
我妈觉得，她从小不讨人喜欢我凭什么讨人喜欢。
她从小成绩不好，我又凭什么成绩好？
她从小遭过那么多罪，我爸凭什么离婚时哪怕拼着什么都不要也想把我带走？
她对我没有一点母爱，她生下我也只是为了能做一次童年时她的妈妈而已。
我的妈妈不爱我。
但是今后的日子，我都会爱我自己。
——全文完——
作者：张铁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