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连队当班长期间,曾经有位首长下到我们班当兵,班里战友都说这是我们的幸运。
他是师副参谋长,四十四岁。他的历史非常光彩。当年,我们一军的前身改编成八路军一二〇师三五八旅时,转战在山西太行山一带,他那时就入伍了,当兵半年后给贺龙师长当警卫员。二十二岁时调到高级军事机关。后来参加抗美援朝,二十七岁升任军第一参谋(相当于后来的作训处长),并参加了板门店谈判,是中方较年轻的代表之一。之后,在这个级别上平调了五个位置,干了十七年。
首长上午到了我们班,班里八位同志立正敬礼,他一一同我们握手,示意大家坐下,我逐个向首长介绍班里同志的姓名,职务,年龄,籍贯和入伍时间。送他来的同志打开背包,整理好内务,同他告别。他说:“我听了团里营里的领导介绍,就主动挑选到我们班,从现在开始我就是咱一班的一个兵,岁数大一点胡子多一点,算个老兵吧。我来向大家学习,请班长,副班长和其他战友不要把我当首长,不要当客人,更不能当外人啰。”接着他也简单介绍了他的个人情况。我们都拿着笔和本子准备记录,鼻尖上出了汗。
中午开饭前整队好,连长主动要向首长报告,他连忙摆手,大步走在队伍前方,腰板挺得直直的,一米八七的个头,英姿勃勃。他简单讲了话,与班里战士的发言大同小异。值班员见他回到队伍,指挥大家唱了一首《说打就打》的歌。因首长站在我左侧,我听他声音特别洪亮。
第二天是星期天,吃好早饭,他让我陪他到营区走走看看,熟悉地形地物。我边走边介绍,四个营区,炮、车库,训练场,主要哨位,菜地猪圈,幼儿园,服务社等等。
在操场边上,首长看见有坐的地方,就说小陶班长我们歇会吧,顺便你把班里同志的思想状况再说说。我感到有点突然,好歹平时是掌握的,停顿了一会,就从自己开始一个一个同志讲,三个党员,我,副班长,还有瞄准手;班里总体思想是稳定的,有三人想法多一些,一个是刚从炊事班下来的饲养员,兵龄比我多两年,原来打算今年入党的,下半年就退伍。谁知母猪下的崽子死了两头。连队干部认为他缺乏责任心,就与我们的一个同志对换了。他认为入党泡汤了,思想负担比较重;第二个是入伍前结了婚的同志,当兵一年多,老婆来信都是诉苦的话,连眼泪都流在信纸上,用他的话说,别人是盼家信,他是怕家信,整天苦相挂在脸上,一有空就抽闷烟;再一个是今年刚入伍的新兵,广州市人,从工厂来的,嫌部队津贴太少,钱不够花,后悔不该来。连队干部认为我也是从大城市入伍的,就分到现在这个班。我也会经常找三位同志扯扯,经常开导,但也常感无能为力,我们只能尽力做工作,为连队领导分担忧愁。首长听得很认真,很仔细,眼睛一直看着远方……
首长天天与我们吃住工作在一起,从瞄准手、一炮手到六炮手,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学,先看一遍示范,再接着练习,一个星期下来全学会了。连续几天,晚饭后他约着那三位同志散步,我知道他是在谈心做工作,非常感动。真奇怪,他谈过后,那三位同志都像换了个人似的。到了开班务会时,首长第一个发言,把一周的工作、思想和对班里的建议讲得简明扼要。其他同志拿着本子却不敢讲了,因为好些话要么是讲了好多遍的老话,要么是抄报纸上别人的话。我马上想到首长对部队当时的情况很了解,第一个发言是给我们做示范。我也把本子合上,凭自己平时看到的,想到的,参照首长讲的话作了小结,还特别提醒大家要向首长学习,班务会要讲自己心里想的话!
这天车炮场日,擦拭好武噐,还剩一个多小时,班里同志说去体育锻炼,首长让我留下。我俩坐在空弹药箱上。首长问我想不想听他为什么在一级上平调五次达十七年之久的经历。我说当然想听首长的传奇人生啰!首长意味深长地说:经历就是磨炼,是财富,错误、教训更是珍贵。他停了停,讲了一段令我震撼的故事。
首长家从爷爷辈做生意,供儿女读书,到他爸爸手里已是远近闻名的富豪,晋商会里有一把交椅。一些好吃懒做的地痞结伙抢劫他家财产。他爸爸让他去当八路军,当时他只有十四岁,读了七年书,到了部队算是很有文化的了,所以在部队里进步很快。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去了朝鲜战场,却听说土改时父亲被批斗,心脏病发作当场死了。他从朝鲜战场回家探亲,回村没进家,先到了父亲的坟头,哭得死去活来,加上年轻气盛,从腰里拔出手枪,装上弹匣,朝天连放三发。三声枪响,惊动了村干部和公社干部,还传到了县里。县人武部、公安局来人了,要把他捆绑起来押送部队。
首长知道闯了大祸,主动承认错误,表示回部队自首。
到了部队关了禁闭。军长政委都是老红军,说他是个人才,从轻处理,给个撤职和留党察看处分,让他继续在军机关协助工作,一年半后又恢复了处长职务,不过,调整到工兵处,后来又换了两个处长岗位。去年才下到师里来。
这件事对他教训深刻,影响很大。他叙述完了接着说:“小陶班长,从那以后,我对领导在台上的讲话很敏感。尤其听到说有的人处于后进怎么抽鞭子也赶不上,有的人表面怎么变也让人不放心,有的人身子像锈铁怎么也擦不干净。听到这些话,无论是不是说我的,我都感到很刺耳,很反感。你是班长,兵头将尾,也是个带兵的人。我觉得带兵的,无论官职大小,看人帮人要懂点辩证法。评判人是先进是后进没有具体的量化标准,讲不通的,再说也不能凭一时一事来画线。垃圾是放错了地方的宝贝。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但得有太阳照射才能发光。你说对不对?”
我顿时张大了嘴,呼地站起来,敬个礼:“首长,这些话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
首长也有幽默的时候。一年部队去皖南山区训练,全班住在一个光棍家里,光棍姓刘,三十出头,我们都叫他刘大哥。首长住里间,我们住外间,刘大哥临时住厨房。一天下雨,连队布置班里学专业理论。刘大哥说这天气最好抓泥鳅,我说小邓是广东人,会抓鱼,让他陪你去。不一会,他们满载而归,一个人端了一脸盆泥鳅,一个人提了一捆丝瓜,一捆青菜。一进门刘大哥就说:雨下太大了,今天中午就在家吃饭,我来做菜,你们到时打点饭回来就行。
刘大哥过惯了一个人自在的日子,丝瓜烧泥鳅和另外两个青菜烧得味道真不错。刘大哥边吃边和首长拉家常。
刘大哥问首长:你和班长谁的官大?
首长说:当然是班长大啰,班长也是首长,最早军委文件曾经写过班首长的。我们这些同志都要听班长的话,服从他的指挥!
首长在班里住了一个月,临走时我们一直送他到家。半年后,他调到一所学院去了。几年后晋升了将军!